廖偉棠專欄:坂本龍一臨終時眼中的世界

廖偉棠    2023年09月01日 07:00:00

坂本龍一已經去世半年了,當時我難過得寫不了一篇悼文。直到今天讀到他的遺作《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我又想起我為他寫的詩<敬死神>:



 



「坂本龍一在鋼琴的喘息聲中死去,安娜·卡琳娜在電影《她的一生》潦草的結尾死去,只有你還苟活着把手一再推向廚房的火刑架尋找貞德活過的證據。



 



萬事俱好,唯欠擁抱。我已經在我的腰帶裡為你埋藏好一把短刀。



 



四月,是最無恥的月份。來,來吻。來操。來充當介錯。」



 



詩給予我們的慰籍是很奇怪的,它教曉我們以不同形式與死亡擁抱,既然我們終歸一死,何必與它廝殺纏鬥?《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是坂本龍一第二次患癌到今年去世之間兩年多的口述回憶錄,在裡面固然能看見不甘心與對生的執著,但也看到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鋼琴詩人的坂本龍一從詩與音樂裡尋找死亡的答案。



 



「縱浪大化中,無喜也無懼」陶淵明這句詩,想必坂本龍一在那台被福島海嘯捲走又送回來的鋼琴上面見到了它最直觀的投射。紀錄片《終章》裡,坂本龍一「拯救」了那台傷痕累累的鋼琴,讓它重登舞台,反過來說,這台鋼琴也拯救了坂本龍一,讓他先是明白了音樂的奧秘:不要以人類中心的「音準」去調教鋼琴,應該用大自然的「音準」。日後的坂本龍一更加明悟:不要以人類的標準去調教生命,應該以自然的規律去比照你的一生。



 



比如說:月圓月缺,這比我們用數字計算的「時間」更能說明時間本身。



 



坂本龍一的醒悟:不要以人類的標準去調教生命,應該以自然的規律去比照你的一生。(The Shed坂本龍一虛擬演場會/攝影:李濠仲)


 



第一首出現在《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裡的詩,是里爾克的<時間之書>,這組詩又譯作<時禱文>或者<時辰祈禱書>,是里爾克以一個修士定時祈禱的形式寫成的。坂本龍一刻意選擇了他認為是「超譯」的日本詩人尾崎喜八的譯本:



 



「時間傾斜觸碰我,



 



發出清澈、金屬性的聲響。



 



我的感知在顫抖。



 



我感受著我的能力——



 



然後我抓緊了那可形塑的一天。」



 



傾斜的時間變得非常可感、可形塑,貫穿了坂本龍一的大部分音樂創作。漸漸地,時間由一流逝的、線性不可逆的度量衡轉變成自如行止、循環不息的洋流、月亮引起的潮汐。就像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所啟示,當中,音樂本身起了極大的魔術作用:



 



「只有誰在陰影內



 



也曾奏起琴聲,



 



他才能以感應



 



傳送無窮的贊美。



 



只有誰曾伴著死者



 



嘗過他們的罌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也不會失落。」——上卷第9首(馮至譯)



 



巧的是,坂本龍一這本書裡最後出現的詩歌形象,也是奧爾弗斯(Orpheus)——在他為自己葬禮擬定的播放曲目中,倒數第二首、也是唯一一首「搖滾」曲目,就是他的好友David sylvian 的



里爾克寫道:



 



「超乎轉變和前進之上,



 



你歌曲前的歌音



 



更廣闊更自由地飄揚,



 



神彈他的琴。」——上卷第19首



他的意思,David sylvian和坂本龍一想必明白,我們撫琴者如奧爾弗斯,也是神手中另一把琴,音樂是我們不自由的命運當中最自由的啟示,我們可以縱身其間的超越時間的那一次次衝浪。



 



《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裡提到的第二首詩,則是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的:<我夢見這個夢,至今依然夢見>,英文版也是由David sylvian在坂本龍一晚期作品 裡朗讀。該詩與阿爾謝尼的兒子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遙相呼應,裡面寫及:



 



「波浪接著波浪沖向岸邊。



 



每一個波浪都是一顆星星、一個人、一隻鳥。



 



夢境、現實、死亡一波接著一波。



 



不需要約會:我過去是,現在是,而且我相信。



 



生命是奇蹟中的奇蹟,為了奇蹟,我像一個孤兒一樣跪下獻身。」



 



這位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後一位抒情詩人,面對死亡,選擇的意象也和陶淵明、坂本龍一相同,他們背後有同一顆牽引的滿月。



 



坂本龍一臨終眼中的世界有很多詩,本書的紀錄編輯者鈴木正文寫的<代後記>裡引用了許多坂本龍一最後幾個月的日記,我們看到2022年12月24日平安夜他記下:「看Jarmusch的《Paterson》,對Frank O’Hara和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感興趣。」在2023年的第一天他記下:「馬雅可夫斯基的想像力非比尋常。」這三個詩人,都是以珍重日常生活、歌頌生命力著稱的進取者,一如馬雅可夫斯基代表作<穿褲子的雲>所說:「我的靈魂中沒有一莖白髮,它裏面也沒有老人的溫情和憔悴!」



 



可以看出坂本龍一臨終前對生命的信心,至於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提及的詩,則是與鈴木正文最後會面時推薦給後者的富澤赤黃男的現代主義俳句:「蝶墜ちて大音響の結氷期」(蝴蝶墜,其聲轟隆,冰凍時)。裡面既有面臨猶如冰河期的死亡的不屈,也有對自身猶如墜落的蝴蝶擁有超乎現實中寂靜的大音樂的自信。



 



我想起和坂本龍一有著同樣詩人氣質的Jim Morrison,他在The Doors名作裡寫道:「當音樂停止⋯⋯我想聽到蝴蝶的尖叫」——從死寂到尖叫、到轟隆,這是一個藝術家面對死之虛無,彈出的最高音。在那一刻,我相信坂本龍一又一次看見了、永遠看見了滿月。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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