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瑪斯於2023年10月7日大舉襲擊以色列，以色列軍民與外國人犧牲數百人，更有逾百人遭擄走為人質，這起慘劇不僅讓受害人與家屬悲痛不已，以色列初期的反應不及以至於受害規模可觀，更打破了以色列過去情報能力無所不能、軍事備戰完善形象。世人不禁驚問：以色列怎麼了？

以色列這次重大失常，或許可說是「老兵八字輕」。服過兵役的國人都聽過這句俗話，敘述服役到快要退伍時，反而往往特別容易出事，因為老兵想著退伍日即將來臨，心態上不免越來越輕忽，也就很容易犯錯或疏忽釀成意外。

以色列從建國起就必須與周圍所有阿拉伯、伊斯蘭國家連續爭戰，甚至不被承認存在，其「退伍日」目標，就是敵對國家放下武器、承認以色列，以至於建立正常外交關係。這個目標達成的那一天，就是以色列「國家正常化」的歷史時刻，此後以色列終於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膽、枕戈待旦，而是可以過著一般和平國家的和平日子。

近年來這個正常化的進度加速，自川普時代起《亞伯拉罕協定》頗有進展，阿聯、巴林兩個沙烏地阿拉伯的親近國家率先響應，摩洛哥也釋出善意，蘇丹若非因為發生內戰，不然本來也正在推動。

最重要的是沙烏地阿拉伯，本來沙國私底下早就長期與以色列合作，但是表面上還要顧及以遜尼派老大自居的面子，必須裝個樣子聲援巴勒斯坦、譴責以色列。但是，沙國在國家戰略與經濟轉型需求以及美國的推波助瀾下，逐漸傾向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其實，先讓阿聯、巴林為之，正是在試探水溫。一旦沙烏地阿拉伯帶頭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那麼以色列距離國家完全正常化可說只有一步之遙。

此次攻擊事發前，以色列軍事上克制哈瑪斯也似乎越來越得心應手。以色列與哈瑪斯的糾纏，遠因始於2005年夏隆決定採取「不接觸」戰略，軍民撤出加薩，以減少暴露於巴人社區中易受襲擊的弱點。最初不接觸戰略有效，讓襲擊點只剩下邊界哨點，使得以色列得以把傷亡侷限於軍人。但哈瑪斯馬上就想到發射火箭飛越邊界攻擊，更趁著以色列軍離開，2007年挑起加薩戰爭，逐走法塔奪取加薩統治權，從此開始與以色列一連串鬥智鬥力，以色列施以海陸空封鎖，哈瑪斯就挖地道。這是加薩火箭與地道戰的開始。

針對火箭與地道，以色列分別思考以科技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火箭方面，發展於聞名於世的鐵穹，在2021年加薩衝突時鐵穹讓哈瑪斯的火箭幾無作用，但是鐵穹還有彈藥量、彈藥成本問題，彈藥量有限可能被飽和攻擊淹沒，攔截一發土製火箭成本太高，哈瑪斯可以用濫射火箭讓以色列開銷吃不消。為此，以色列又發展雷射為基礎的鐵射線，一旦之後全面佈署，雷射可無限發射，單發成本只要2美元，即使哈瑪斯日後再用飽和攻擊，也無濟於事。

針對地道戰，以色列則興建鐵壁，地面上設置智慧圍籬，地下則設置數公尺深的鋼鐵障壁，外加無數感測監控系統，哈瑪斯一挖地道就馬上知道。

鐵射線已經接近全面佈署，鐵壁也已經完工，也就是火箭戰快完蛋了，地道戰也沒轍了，哈瑪斯即將徹底失去攻擊手段。自外交戰略上，到軍事戰略上，再到戰術層面上，以色列即將達到完美解決，殊不知，就是「快退伍」的這種時候，最容易「老兵八字輕」。

以色列上上下下認定哈瑪斯已經沒有威脅，疏忽的程度，可從這次遭到襲擊的音樂會看出，這次音樂會是屬於另類電子樂（Alternative Electronic）中，從果阿出神音樂（Goa Trance）演變而來的迷幻出神音樂（Psy Trance），以色列一直是果阿出神音樂的盛行地，因此這次主辦單位新星部落（Tribe Of Nova）引進了巴西的「平行世界」（UNIVERSO PARALELLO）音樂節，舉辦以色列版本平行世界，時間選於住棚節，稱為「超新星住棚節」（SUPERNOVA SUKKOT），吸引大量參加者。

The Hamas attack on the Tribe of Nova music festival is the worst civilian massacre in Israel.



Hamas militants opened fire on about 3,500 young Israelis who had come together for the Jewish holiday of Sukkot. At least 260 festival-goers were killed. pic.twitter.com/KQs8Sd4gBw

— The Associated Press (@AP) October 9, 2023

這場大型集會，選擇的舉辦地點竟然離加薩邊界僅僅不到5公里，若說音樂人沒有國防常識與危機意識，那麼以色列政府又為何會准許在此舉辦呢？顯然是嚴重低估了哈瑪斯威脅的風險。以行事縝密聞名的以色列政府與軍情單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怪不得會有陰謀論者懷疑是故意的，只不過這陰謀論很難成立，因為打壞了以色列軍情神話，對以色列無形聲望與國際籌碼的損失更大。

出事的原因，更可能是「老兵八字輕」。本來，與哈瑪斯長年對決之下，以色列全民一聽到警報聲就精神緊張趕緊到安全室，到2021年，哈瑪斯濫射火箭大多遭攔截，地道都遭發現摧毀，徒呼負負，以色列軍民上上下下鬆懈了下來，心裡認為哈瑪斯火箭也不行、地道也不行，根本沒有威脅性了，可以歌舞昇平，就算在加薩旁邊開音樂會也沒關係。甚至這次火箭襲來之初，很多以色列人還老神在在，沒有第一時間趕去安全室。。

以色列因為對自己的戰力太有自信，心理上認定哈瑪斯不可能闖入與以色列軍力直接對決，忽略了火箭地道以外，仍可以直接撞破鐵絲圍籬闖進來，結果，當哈瑪斯闖入時，軍方反應慢半拍，被殺個措手不及，初期應對荒腔走板。

以色列為何如此輕忽，也有國際背景因素，哈瑪斯是中東小型區域賽局的一環，這場小賽局的兩方是遜尼派領袖沙烏地阿拉伯，於以色列私下軍事情報的協助下，率領波灣國家，對抗什葉派領袖伊朗，伊朗則有一眾跟班：哈瑪斯，葉門胡塞叛軍、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串聯對沙國大包圍。伊拉克於其間態度曖昧。

這場賽局如今也逐漸走向尾聲，兩陣營的老大，沙國與伊朗開始想握手言和，關係解凍、重啟關閉7年的大使館。站在以色列的立場，以色列都要跟沙國關係正常化，沙國又要和伊朗關係正常化，那還有什麼好打的？伊朗沒有大包圍沙國陣營的需求，哈瑪斯就沒用了，自然會停止資助，哈瑪斯放著不管就會消失，風中殘燭，何足掛齒？

以色列卻忘了窮鼠反噬的道理，正是因為萬一伊朗沙國握手言和，哈瑪斯就完蛋了；正是因為一旦鐵射線、鐵壁都完善，哈瑪斯就沒戲唱了。哈瑪斯不能坐等滅亡，一定要最後大鬧一場，最好能搞壞以色列、沙國、伊朗的關係，或至少使三國短期內不敢明目張膽談和；而且時間一定要抓緊在鐵射線、鐵壁完善以前拚上老命，因為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哈瑪斯有強烈的動機進行這次攻擊，以色列的國際戰略選擇，以及國內情勢困境，也造就良機。

在俄烏戰爭中，以色列態度曖昧，在俄烏中遊走，想爭取最大槓桿效應，甚至開戰初期還比較偏向俄國，又不斷與支持俄國的中國眉來眼去，這種首鼠兩端的心態受到不少抨擊，讓以色列的立場變得微妙。哈瑪斯很容易解讀為以色列獲得歐美的國際支持已經因此下滑。以色列不全力援烏，導致誘發攻擊，這部分可說戰略投機自食惡果。

另一方面，以色列正面臨國內嚴重政治衝突，納坦雅胡認為現在的最高法院受到左派把持，不受民意監督卻可凌駕國會立法之上，以法官個人信仰的左派「進步」理念為真理，造成司法嚴重濫權。納坦雅胡為首的右派對此的指控雖然也有部分事實，但不能因為認定左派把持了司法，就想要拆除司法獨立，那下次左派執政時豈不是反而左派更掌握司法？無論如何，司法改革引起重大分歧，成千上萬、最多時達數十萬民眾，自2023年1月起不斷遊行抗爭。

原本集會遊行示威是民主國家的民權，也無可厚非，但抗爭演變到動搖國家安全基礎，現役軍人以怠工、後備軍人以不受徵召來做為抗爭的方式，當然，之所以以色列人這次竟然敢於用不受徵召來做為抗爭方式，也是因為2021年加薩衝突大獲全勝，心理上認為國家沒什麼急迫安全問題的「老兵八字輕」症頭。

司法改革爭議造成政治混亂，軍事戰備也因而受到影響，哈瑪斯原本就在窮途末路下要發起最後一擊，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以色列過去在強敵環伺間戰戰兢兢的每天為生存而戰，以僅僅數百萬人口成為世人不敢小覷的強大國家，從力戰中東諸國，到外交合縱連橫，以至於可主導中東局勢，從2021年徹底壓制哈瑪斯的攻擊手段，到2023年卻掉以輕心到在加薩旁5公里處開音樂會，國內抗爭到影響軍心士氣，以至於吃了如此大虧，乍聞讓人驚訝，但仔細思量後也毫不意外，只不過正如同古東亞鄒國的姬孟軻名言：「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而已。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