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每逢遭遇無處申訴的冤情,就會有一段短視頻(影片)在中國的社交平台上被一再轉發,那就是趙立堅拿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常譯作《答案在風中飄》)來教訓美國政府。
這個視頻的官方描述如下:「近日,美國聯邦調查局報告稱,美2020年共發生7759起仇恨犯罪,創2008年以來新高。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表示,美國有一首歌叫《答案在風中飄》,『一個人要轉頭多少次,還假裝視而不見;一個人要長幾雙耳朵,才能聽見民衆哭泣;還要犧牲多少生命,他才知道太多人已經死去?』美方應該認真聽聽民衆的哭泣與吶喊。」(引自央視網)
但當然,中國網民轉這段話並非趙立堅原來的目的,而是指桑罵槐,大家都知道Bob Dylan這段歌詞更適合中國國情,趙立堅弄巧成拙自打嘴巴。
也有更清醒的中國網民指出:你們連轉個民謠來抗爭都不敢直接轉Bob Dylan原初的版本,非要趙發言人引用了你們才轉,也真是怯懦。
The #US should listen to the cries and wailing of its people. The lyrics of the song “Blowin’ in the Wind” say it all. pic.twitter.com/iz9gFXf6ym
— Lijian Zhao 赵立坚 (@zlj517) September 16, 2021
我想未必只是怯懦,只是這百年來中國人慣了用隱喻、反諷、典故等等間接手段發發牢騷,發過便算,卻沒想到微言可以大義,直接質問更有力量。Bob Dylan的原曲就是這樣遊走在隱喻和直陳之間,以下是我的翻譯:
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被稱爲人?
一隻白鴿要飛過多重海
才能倒在沙灘上?
炮彈橫飛多少次
它才會被永遠禁止?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風中飄
答案就在風中飄
一座山可以存在多少年
在被大海淘蝕殆盡之前?
人們要掙扎求存多少年
才能獲得自由?
一個人可以多少次掉轉腦袋
假裝什麼都看不見?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風中飄
答案就在風中飄
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
才能看到天空?
一個人要有多少耳朵
才能聽見人民哭泣?
要有多少死亡才能讓他知道
太多人已死?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風中飄
答案就在風中飄
無法形容十幾歲時第一次在一本美國詩選而不是唱片內頁看到這首詩歌時,我心中的震撼。同時,對它的思索也伴隨了我二十多年,作為Bob Dylan最廣為傳唱、也相當於最偉大的一首歌曲,《答案在風中飄》擁有比它表面那些貌似正邪對立的雄辯修辭更多的含義。它既是一首反戰的抗議民謠,也是一首懷疑主義的哀歌;它既是一首微言大義的哲理詩,也是一篇存在主義的啟示錄。
在六十年代的戰爭與反戰背景前面,這首歌的淺層意義當然是對「炮彈」的否定,但是炮彈下屬的動詞是「飛」,使得它與前面白鴿的飛、與後面難以獲得自由的人,構成一個殘酷的反諷。白鴿竭力的飛過多重海洋,結局未必是安睡,可能僅僅是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灘上──我們知道,白鴿並非在海邊築巢的。
大山的「存在」與人們的「求存」表面上相似,但大山的屹立最終會被海浪一點點侵蝕終於虛無,人掙扎求存卻不確定最終是否能獲得自由。這也呼應了第一句永恆的質問:是一個人走過的路使他成之為人,還是他作為人就必須要走那些命定的路?
我們可以選擇存在主義的答案:「存在先於本質,人是被判定為自由的」,是人的選擇、行動對於未來「能在」的趨向塑造了人的本質,薩特甚至認為存在主義的第一原則是「人除了自我塑造以外,什麼也不是」,所以,路就是人的全部,一個人的經歷比他的目的更重要。人從真相面前假裝掉頭不見,既是諷刺那些裝睡的人,也可以是指人對赤裸裸的自由心存畏懼。
最後一段(被趙立堅引述的)漂亮地回歸現實,看不到天空的人是被鐵屋封閉了哭聲的人,而建造鐵屋的人就算長一萬隻耳朵,也不會聽到他刻意隔絕的那些哭聲。然而死亡一視同仁,既是被暴政或好戰者所制造,最後也將把這些制造死亡的人收歸其氅下。所有的疑問句其實都是設問句,答案不在風中飄,風就是答案──《傳道書》說:「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是捕風。」
因此,當有人問答案在風中幹什麼的時候,我又回贈了一首:答案在風中燒──作為Blowin' in the Wind的2022年中國版。
沒有風
所以也沒有答案在風中飄。
風被嚴禁了
怕領導禿頂上那一絮假髮被吹亂。
怕瞎馬的眼窩被滲進砂子
怕盲騎手喊痛
而秋池起了微瀾。
怕缺氧的人聞到生的腥味
聾子聞到死的鬧鐘。
怕囚車上的標語褪色
怕鐐銬上蓋不住國旗。
怕四週的霧被吹散,世界依然
是生老病死的那個世界
沒有被風打掃清零。
只有風眼中死寂,有一個瘋子在唱歌:
一個人要拒絕過多少命令
才能被稱爲人?
一隻鴿子要飛過多重封條
才能倒在沙灘上?
一座謊言山可以存在多少年
才會被大海淘蝕殆盡?
一個人可以多少次掉轉腦袋
假裝腦裡沒有被捅滿棉籤?
一個中國人要低頭多少次
才能看到天空在水窪裡的倒影?
一個混沌要開多少竅
才能聽見人民的哭笑?
要有多少死亡才能讓他知道
太多顆心已死掉?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風中燒。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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