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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 #俄羅斯 #敖德薩 #烏克蘭詩人

廖偉棠專欄：「媽媽，烏克蘭在下雪」──那些和烏克蘭相關的詩人們

廖偉棠 2022年02月26日 07:00:00

2022年2月24日，普京號令俄羅斯軍隊悍然侵略烏克蘭，完全像極了一場世界大戰的開端。我當然做不到像卡夫卡在1914年8月2日那天的日記這樣輕描淡寫：「德國已經向俄國宣戰。——下午去游泳學校。」我相信我的烏克蘭作家朋友，也不可能如此淡定。

不知道卡明斯基的心情如何，當23日俄羅斯軍隊登陸烏克蘭第二大城市敖德薩的時候，我馬上想起這位我最熟悉的烏克蘭裔詩人，馬上點進他的臉書粉專看，結果空空如也。

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1977年出生於烏克蘭敖德薩市的一個猶太家庭，4歲失去聽力，12-13歲開始發表散文和詩（以俄語寫作）。蘇聯解體後排猶浪潮掀起，1993年他全家得到美國政府的政治庇護，16歲的他以難民身份來到美國紐約州的羅切斯特市，1994年父親去世，他開始以英語寫作。

在2015年我寫過一首詩給他，如今看來某些句子帶有不祥之兆：

「你的咆哮我聽懂了。

當我們轉頭奔向南方與北方，

像被西伯利亞分割的離亂經緯，

只有詩句在思念詩句，如江東的雲在思念

那些敖德薩的樹，

那些注定要砍頭而還在笑的樹。」

我和卡明斯基相識於2013年的鹿特丹國際詩歌節，這首詩關於我們當時的語言溝通困難——以及心靈溝通的神奇。因為年齡相若，少年時代又都在那個後期共產主義社會蹉跎過，我和卡明斯基有點惺惺相惜，而且我們都熱愛現代猶太文學，卡夫卡、曼德爾斯塔姆和策蘭是我們共同的偶像。

「你最喜歡哪個詩人的隱喻？」卡明斯基問我，「隱喻？」我想了片刻。

四周是鹿特丹國際詩歌節的衣香鬢影，其實相對於那些誇誇其談的西歐北歐詩人，卡明斯基帶著被助聽器修改的烏克蘭口音英語反而比較容易理解一些，當我回答出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斯塔姆這個我倆都熱愛的名字時，他稍有點失望，因為答案太正常了。

我也毫不意外，當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是屈原的隱喻。在運河縱橫交錯的鹿特丹提到沉江的屈原，如此和諧，前天還正巧是端午節。

「沿著鬼城基輔的大街，不知是誰家妻子在尋找丈夫。」──曼德爾斯塔姆寫過這樣一句關於烏克蘭的悲劇的詩，應該是隱喻蘇聯赤色恐怖下的被消失者。這裡面的曼德爾斯塔姆也很像屈原那穿行於人鬼之間的巫師形象。這一點，卡明斯基也應該瞭然於胸，但今天回想這句詩，我們都會害怕他一語成讖吧。

卡明斯基已經成為策蘭一樣的流亡者，至於我認識的另一個烏克蘭詩人Sofiia Zaichenko （中文名：蔡素非），就像曼德爾斯塔姆一樣深陷烏克蘭腹地。她身處的第聶伯城，熟悉前蘇聯文學的人都會熟悉，和烏克蘭的母親河擁有同一個名字。我和她相識於2018年的南京，春夜在先鋒書店旁的酒吧喝過酒，五四青年節的時候則同於中山陵音樂台朗讀詩歌。

Sofiia長著娃娃臉，名字和我女兒Sofia幾乎一樣。但不知怎麼的，她讓我想起詩人保羅.策蘭。策蘭生於車尼夫契（烏克蘭語Чернівці），一個曾屬羅馬尼亞現屬烏克蘭的城市，但在策蘭自己的筆下，這個故鄉和烏克蘭密切相關，看他早年悼念母親的名作《冬天》第一段：

「在下雪，媽媽，烏克蘭在下雪：

救世主的王冠是千萬粒悲痛。

我全部的淚水白白向你流淌。

驕傲無聲的一瞥是我全部的安慰。」（楊子譯）

Sofiia在2017年以香港政府獎學金考進香港浸會大學攻讀博士，她的研究題目是「當代中國詩歌中語言中心主義的諸種傾向」——這個題目曾經令我莞爾一笑，我希望她認識香港的抗爭文學之後，對中國北方語言的「中心主義」有更多批判。就像策蘭、卡明斯基一樣，她們不可能不警惕俄羅斯詩歌的俄語中心主義。戰爭爆發，我給她寫信說：香港人站在烏克蘭一邊。

和Sofiia同時認識的來自前蘇聯國家的青年詩人，還有阿美尼亞詩人、譯者Robert。Robert也在香港讀博士，從他過去幾年的發聲看來，他與香港人感同身受，尤其去年阿美尼亞也經歷了鄰國入侵後，他的激憤我們也感同身受。

前年把我們都連結在一起的，是馬其頓詩人尼古拉·馬茲洛夫（Nikola Madzirov），他是著名詩人、散文家、譯者，1973年生於一個難民家庭。前年馬茲洛夫患上新冠肺炎病危，我們在中國詩人王家新的發起下為馬茲洛夫籌募醫療費用。阿美尼亞、馬其頓、烏克蘭，熟悉東歐地緣政治的人都會明白這三個國家的惺惺相惜，現在不妨加上香港和臺灣。

我和馬茲洛夫僅僅見過一面，在2015年冬天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開幕的那天晚上，我們在中環某座摩天大樓的頂層把酒談詩。馬茲洛夫獨自站在圍欄邊緣，凝視夜香港的車水馬龍，我跟他說：這只是香港的光鮮一面，非常多的黑暗我們在這裡看不見。他說：我明白的，就像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