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賴清德副總統以民進黨主席的身份受邀到政大與學生座談，由於他同時是2024總統大選的民進黨候選人，政大學生問他作為一位「務實的台獨工作者」，美方是否會因為他的台獨色彩而不放心讓他當總統？賴副總統先反問：「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難道台獨，美國就不支持？」。

 

這個提問其來有自，一來中共與國民黨皆高舉反台獨的旗幟主張2024大選是和平vs.戰爭的選擇，試圖下架民進黨政府，二來美國政府反對兩岸任一方片面改變現狀，堅持兩岸的歧異必須由和平手段解決。在民主黨執政時期，包括柯林頓政府與現任的拜登政府，美國甚至還會在宣示對台政策時加上「不支持台灣獨立」。由於過去陳水扁總統任內曾因打台獨牌而被美國修理，世人普遍認為美國的確不支持台灣更改國號宣布台獨，會將之視為台灣單方面改變現狀。所以，潛伏在這位政大學生的提問之下的背景是，在多數美國人支持美國與盟友抗中挺台的當下，如果賴清德當選總統，他會不會趁機宣布台獨，引燃美中大戰呢？如果會的話，賴就會成為國共兩黨口中所謂「戰爭」的那個選擇了。

 

對於這個2024大選必考題，賴副總統顯然有備而來，當下對什麼是「務實的台獨」提出了強而有力的解釋。他說：「務實就是根據事實，事實上，台灣有土地、人民、主權、政府，定期改選組成政府服務人民，所以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不必另行宣布台灣獨立；中華民國的主權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中華民國台灣的未來要由2300萬人決定。務實台獨簡單來說，就是主張「台灣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務實的工作就是要守護主權、維護民主憲政體制、反對中國的侵略。美國日本或國際社會其實都很了解，而且這也是總統蔡英文的4個堅持，1999年民進黨台灣前途決議文都是這樣的理念」（引述完）。

筆者認為，賴副總統這段話堪稱是為務實台獨的目的（why）、內容（what）與方法（how）做了歷來最清楚最直球對決的操作型定義。更讓人讚賞的是，這個定義非但總結了多年來民進黨執政團隊「中華民國台灣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以及台灣堅持民主自由法治憲政」的立場，也呼應了美國自1948年以來對台政策不變的首要核心目標。若謂務實台獨等於台灣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那美國不啻就是世界上最老牌最重要最強力的務實台獨工作者。自1949年以來，美國就一直務實地保護台灣免於被任何共產政權赤化，而既然中共當局是當今世上唯一宣稱台灣是其統一目標的共產國家，因此美國所有為確保台灣不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而從事的努力，當然就是務實的台獨工作了。這個論述的證據，就在美國國家檔案中，茲簡述如下。

時間拉回1948年11月，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以下簡稱國安會）在編號NSC 37/1的記錄中，簡要說明了為何福爾摩沙（Formosa，台灣的舊稱）和週邊島嶼，包含培斯卡豆（Pescadores，澎湖舊稱）絕不能落入蘇共中央（克里姆林宮）直接或間接的控制，尤其是當時國民黨在中國內戰節節敗退，更凸顯保護福爾摩沙與週邊島嶼免於赤化對美國國家安全的重要性。

政大學生向副總統賴清德提問，作為一位「務實的台獨工作者」，美方是否會因為他的台獨色彩而不放心讓他當總統？（攝影：張哲偉）

很快的，國安會於1949年2月正式向杜魯門總統提出以下建議（編號NSC 37/2）：

1. 當中國的局勢發展到讓我們知道我們將在福爾摩沙與哪些統治集團打交道時，美國應該尋求發展和支持一個當地的，非共產主義的中國人政權（Chinese regime），該政權至少要提供這些島嶼一點點起碼的有效治理。我們還應盡可能利用我們的影響力阻止中國大陸人進一步湧入［福爾摩沙］。美國還應該暗地尋求與潛在的本土福爾摩桑（Formosan，福爾摩沙人）領袖們保持聯繫，以期在未來能夠利用台灣自治運動來維護美國國家利益。

2. 本屆政府應該不公開地向台灣的管理當局表明：

（甲）美國不希望看到大陸的混亂波及福爾摩沙和澎湖；

（乙）美國對中國行政當局（筆者註：自1945年代表盟國接管福爾摩沙以來）在這些島嶼上的管理沒有留下好印象，並認為如果中國當局繼續施政不當，將不可避免地失去世界輿論的支持，而世界輿論可能會轉向支持福爾摩桑自治；

（丙）美國對福爾摩沙管理當局的支持將不可避免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政權的效率以及他們能帶給福爾摩桑福利和經濟需求做出多大的貢獻，並允許和鼓勵福爾摩桑積極參與政府中的責任職位；

（丁）美國不得不關注大量大陸難民湧入福爾摩沙可能造成的事態發展以及隨之而來的影響，包括島上經濟負擔的增加感，並對中國認為加強在該島的軍事管制力量就可以有效阻止為共產黨的滲透感到不安（筆者註：此處應是指1947年

2月28日發生的二二八事件，陳儀向蔣介石請調軍隊登島以清共為理由屠殺鎮壓台灣人民引起美國關注）；

（戊）美國希望中國當局在處理台灣問題和台灣人民問題時不會忽視從大陸事態發展和台灣對中國統治的先前反應中吸取的教訓。

3. 美國政府應盡可能通過靈活的機制，為台灣經濟實施強有力的經濟支持計劃，旨在幫助福爾摩桑發展和維持一個可行的、自給自足的經濟。

無獨有偶，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於1949年3月針對台灣情勢發表的一份報告（出處）  ，CIA做出了四點結論：一、如果共產黨控制福爾摩沙，將對美國的戰略十分不利；二、從法律角度而言，福爾摩沙不是中華民國的一部分；三、福爾摩桑想要獨立，但是實力不足。而隨著國民黨的政府與軍隊到福爾摩沙的人數增加，會讓福爾摩桑對於國民黨政府產生更多反抗，甚至因此倒向共產政府；四、美國如果不行動，福爾摩沙遲早會落入共產黨手中。在這份檔案中也提到，美國無法倚賴國民黨逃到福爾摩沙的殘部。國民黨軍隊不但戰力不足，忠誠度與士氣都有問題。除此之外，當時福爾摩桑對於國民政府有諸多不滿，所以更容易受到共產黨影響。因此美國面對的難題是，要支援國民黨政府，則會引起福爾摩桑的不滿；要協助福爾摩桑，則意味著要從國民黨政府手中拿走權力。既然福爾摩沙是美國圍堵共產主義在東亞擴張的一環，這份報告建議：美國要注意福爾摩沙桑人心的穩定，滿足他們對於自主的渴望。

由於情勢迅速惡化，1949年7月，時任美國政策計劃部長的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也就是那位在1946年用一封「長電報」揭發了蘇聯意圖赤化全世界的陰謀並催生出美國對蘇聯的圍堵遏制政策的著名外交家歷史學家，在一份政策備忘錄（編號PPS 53）中提到，有鑑於國民黨政府可能快要失去全中國以及福爾摩沙，凱南主張美國應修正對福爾摩沙與培斯卡豆的政策，以期完成美國對這些島嶼的主要目標—讓這些島嶼脫離中國大陸的控制以期拒止共產政權赤化它們。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凱南主張應該以管理失敗為由移除當時代表盟國管理這些島嶼的國民黨當局，重新將這些島嶼置於國際或美國的暫時託管之下，舉行住民自決投票，以期於盟國對日本的戰後和平條約簽訂前用符合聯合國憲章的方式決定這些島嶼的主權歸屬。凱南的計劃最終並未得到華盛頓當局的同意，美國繼續與國民黨政府保持邦交，一直到1979年1月1日斷交為止。

時至今日，美國一貫秉持由台灣關係法（1979），美中三公報（1972，1979，1982），六項保證（1982）建構的對台政策，有效地維持了台灣的安全和活躍的美台非邦交國關係。這個政策本應被美國正名為「美國台灣政策」，但它現在被稱為美國的「一中政策」，因為美國在這些文件中最早出現的1972年上海公報中表示「美國認知到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世上只有一個中國而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原文是The United States acknowledges that all Chinese on either side of the Taiwan Strait maintain there is but one China and that Taiwan is a part of China.） 」。在此之前，聯合國已於1971年10月25日通過了2758決議文，驅逐了蔣介石在聯合國的代表，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是中國唯一代表的權利與地位。然而，深陷越戰泥淖的美國雖然為了拉攏中共以牽制蘇聯而逐漸放棄了對已被逐出聯合國的蔣介石政權的支持，美國卻從來沒有放棄以「拒止赤化台灣」作為對台政策的首要核心目標。這就是為什麼美國於1979年1月1日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的同時，頒布了台灣關係法。

時至今日，美國一貫秉持由台灣關係法，美中三公報，六項保證建構的對台政策。（美聯社）

台灣關係法開宗明義是美國國會為了制度化與台灣的非正式關係，以期維持台灣自主防衛，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用非和平手段兼併所立的國內法。換句話說，此法就是要維護台灣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現狀。根據台灣關係法，「台灣」一詞的定義將視情況需要而定，包括臺灣及澎湖列島，這些島上的人民（the people on those islands）、公司及根據適用於這些島嶼的法律而設立或組成的其他團體及機構，「1979年1月1日以前美國承認為中華民國的臺灣治理當局」，以及任何接替的治理當局（包括政治分支，機關、機構）等。在這段定義裡，美國不就是用台灣作為該國對台灣的土地，人民，公司組織，和管理當局（政府）的全新稱謂嗎？對美國來說，從1979年1月1日以後就不再代表中國的中華民國，從此在法律上改稱為台灣，過去的國民黨政府到台灣的中國人，連同二戰結束前就在台灣的福爾摩桑，也從此通通改稱作台灣上的人（people on Taiwan)。由於台灣關係法視台灣為具備土地人民政府且「等同與其他國家」的本體，因此，台灣關係法可說是美國與台灣建立並保持非官方「特殊國與國關係」的法理依據。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台灣關係法以維護台灣的事實獨立為宗旨，它必須在不與1972年上海公報產生矛盾的情況下，不去承認台灣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事實上，美國輕易地讓這兩份文件在文字上毫無牴觸並行不悖，使台灣與一中框架無礙脫鉤。一方面美國在1972上海公報中所「認知」（而非承認）的是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台灣屬於中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台灣關係法中美國並沒有承認台灣澎湖島上仍有中國人於1979年1月1日以後繼續存在，因為在那天前被美國稱為中華民國國民的人，都在那天後被改稱為台灣上的人（people on Taiwan）。這樣的分類處理手法，其實是上述1949年美國官方文件的復刻。這些文件將1945年10月25日國民政府接管台灣前的台灣住民稱為福爾摩桑，將跟隨國民政府來台的人稱為中國人，如果國民政府不能好好管理福爾摩沙，為了拒止赤化台灣，美國會寧願移除管理失敗的國民政府和中國人，另立福爾摩桑組成的本土政權。

因此，每當美國先提台灣關係法，再提美中三公報，最後加上六項保證（用來抵消1982年八一七公報），不厭其煩地反覆強調美國的長期對台政策沒有改變，就是身為民主法治國家的美國又再一次公開操作美國版的務實的台獨工作，以法治原則作為基礎，內外一致地用國內與國際法律文件來定義台灣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現狀，鞏固美國對台政策一以貫之的首要核心目標：「拒止赤化台灣」。

一路以來，在複雜詭譎的國際情勢中，美國雖然偶有閃失，但大部分時候都務實地採取各種戰術策略來達成對台政策目標。從上述的美國國家檔案內容可以看出，在強調民主自由的資本主義與強調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主義兩種意識形態的劇烈競爭中，美國深知人心向背取決於人民是否能在自由法治的基礎上安居樂業，擁有民有民治民享的生活方式，因此對二戰結束後福爾摩沙（台灣）與培斯卡豆（澎湖）受到國民政府威權腐敗迫害的情況感到憂心，深恐極具戰略價值的這些島嶼被迅速赤化。國民政府遷台後所謂「痛定思痛，洗心革面」的改革，例如，用美援進行十大經濟建設，開放台籍人士參選公職，1979美麗島事件也在美方要求下進行公開審判，這些事件背後都有在美國務實地用紅蘿蔔（鉅額軍援金援）與棒子（隨時可以捨棄國民黨轉而扶植本土政權）對國府雙管齊下的影響。美國自1949年以來的「務實台獨工作」有目共睹，她一直務實地用提供台灣自衛性武器，支持台灣發展經濟，要求台灣當局必須推進本土化民主，以期讓台灣本土人民在安居樂業的生活中不會受到共產主義影響。

在複雜詭譎的國際情勢中，美國雖然偶有閃失，但大部分時候都堅守自己的對台政策立場。（美聯社）

對於兩蔣威權體制而言，美國基於拒止台澎赤化的目標，讓兩蔣既不能反攻大陸，也不能與中共進行政治談判。誠如日前曹興誠董事長在寫給意圖與中共就憲法一中談判的郭台銘董事長的信中所舉之證，1975年蔣介石總統曾說：「（蔣）經國告美議員，我與匪絕無和談之可能，否則等於自殺等語，其意與我完全相同也」。此外，蔣介石日記中也提到他不得不接受美方要求，停止在國際間宣稱台灣屬於中國的一部分，即使他要求美國不要向台灣人（福爾摩桑）揭露此事。到了蔣經國時代，本土化民主化就成為小蔣總統不得不接受的政治現實了。這說明務實的美國雖然會優先與最有機會幫助美國達到目標的某地區統治團體合作，但美國仍以在該地區發展出穩固自由繁榮的非共產主義政體為終極目標。

有趣的是，美國可以有效地阻止兩蔣獨裁者去跟中共談判，在總統直選的今日台灣，美國並不能直接伸手拒止親中政黨想方設法把台灣奉送給共產政權。即使有關國家前途的改變必須送交公民投票，台灣不能排除某黨總統候選人先在競選時用模糊立場騙取足夠選票當選總統，然後在選後出現台海危機時放棄抵抗與中共談判，用和平協議將台灣套入號稱能維持台灣生活方式的一國兩制台灣方案，從而讓美國自1949年以來的拒止赤化台灣的所有努力破功。基於美國對台政策的一貫性，合理的推論是，凡是有做此非份之想的台灣總統候選人，必然會遭到已經對此有所警覺的美國用各種務實的方法進行反制。

回到政大學生的提問背景，倘若美國真的是務實的台獨工作者，為何現任拜登政府依然強調「不支持台獨」呢？從美國法律與對台政策的一致性來看，拜登政府的不支持台獨絕非是對「台灣不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否定，反而極可能只是暗示美國現階段尚不打算和台灣建交。誠然，美台建交將會坐實以建交公報為基礎的法理台獨，中共的必然反擊將讓美國付出不少代價。關於這點，身為務實的台獨工作者的華盛頓當局自有其務實的考量。根據美國一貫的決策模式，美國要不要與台灣建交，終將取決於美台建交是有助還是有害於美國拒止赤化台灣的首要核心目標。也許共和黨執政以後，美台建交會成為美國務實的選擇也不一定。至於台灣要如何創造美台建交的務實條件呢？值得有識之士思量。

總而言之，反共的美國一直都是務實的台獨工作者。鑑往知來，當台灣選民更理解美國一貫的「拒止赤化台灣」首要核心目標之後，應能體會在經歷過馬英九前總統這位選前宣稱自己是新台灣人，選後只記得自己是中國人的八年全面弱台舔共執政之後，台灣和美國都寧願不再承受更多一中各表九二共識所帶來的禍害。台灣2024大選會不會讓一個世界的台灣轉向成為一個中國的台灣？全世界都在看。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