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論壇》難民視角:歐洲的危害人類罪行 傳說中「蛇蛋」剛孵化


格羅絲(Irena Grudzińska Gross)

●波蘭科學院斯拉夫研究中心教授







賀蘭(Agnieszka Holland)

●波蘭導演,作品有《快樂頌》、《祕密花園》和《普立茲記者》等




 



 



在波蘭國會選舉前夕,波蘭歷史學家格羅斯訪問波蘭名導演賀蘭,討論她最新作品《綠色邊境》( Green Border),這部電影贏得今年威尼斯影展「評審團特別獎」。本片以虛構的故事情節,敘述2021年尋求政治庇護者受困於波蘭與白俄羅斯交界的真實世界經驗。這部電影成為波蘭民粹主義政府的眼中釘,波蘭民主與人權鬥士則擁抱它作為團結的象徵。《綠色邊境》描述的駭人現實持續至今,與片中刻畫人物處境相仿的難民仍一個個死去。



 



格羅絲:您的新片「綠色邊境」博得國際好評,贏得重要獎項,波蘭已有超過50萬人觀賞。但波蘭民粹主義執政黨,法律正義黨(PiS),在本月大選前對這部電影的攻擊也是前所未見。為什麼?



 



賀蘭:每逢選戰,PiS黨魁卡臣斯基(Jarosław Kaczyński)就創造出一個敵人,藉此操縱民眾的恐懼和憤怒。上次選舉是LGBT+社群,再上一次是難民。現在,他的反LGBT政治宣傳不再能像以前那樣激起同等負面情緒了,所以又輪回難民。



 



2021年,白俄羅斯獨裁統治者盧卡申科(Aleksandr Lukashenko)和俄羅斯總統普丁( Vladimir Putin)想出一個新點子,企圖在波蘭和歐盟製造動亂。他們的目標是打造一條穿越波蘭、立陶宛和拉脫維亞的移民走廊,透過這個通道輸運中東和北非來的移民及政治庇護尋求者。



 



有一段時間,波蘭當局沒做任何事遏阻這種做法,比方說要求來源國政府禁止飛機起飛。卡臣斯基反而認為,操弄新一波「難民危機」對他的政黨有利。對PiS而言,那不啻是「政治黃金」。政府於是開始營造出一種恐懼和危險的氛圍,聲稱那些難民會做可怕的事:說他們是戀獸癖,說他們強拉別人子女同行,說他們在波蘭領土性侵婦女。



 



反自由政權的典型行為就是這樣:污名化、去人性化和做秀。就此例而言,這個波蘭政府表演如何把移民推出邊境、返回白俄羅斯。



 



難民潮



 



格羅絲:那些難民後來怎麼了?



 



賀蘭:能成功跨越邊境的人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巨大的森林,布滿陷阱與危險、沼澤與河流。他們完全沒料到會是如此,一直被誤導而相信會有「計程車」來接他們,載他們去瑞典、德國或荷蘭。



 



第一群人通常有家人定居在歐洲,主要是敘利亞人、阿富汗人和來自伊拉克的庫德族人;然後非洲人也加入他們。盧卡申科宣揚他的白俄羅斯移民走廊是既便捷又安全的選項,導致更多人蜂擁而至。不僅是身強體健的單身男子,也有許多是全家人、兒童、老人、病人和孕婦。有個男孩罹患小兒麻痹症,家人想帶他前往西方求醫。



 



這些人在森林裡撞見波蘭安全人員和警察時,身心狀態往往很糟,已經有人因為失溫、飢餓等原因而死亡。邊境警衛會把他們帶走,通常是以謊言騙他們說將前往德國,或到某個崗哨填寫申請政治庇護的文件。一旦他們抵達邊境,就會被推回帶刺鐵絲網的另一端、遣返白俄羅斯,有時會受到相當暴力的對待。



 



大多數難民都無力自衛,只能苦苦哀求不要遣返白俄羅斯,尤其是曾有這種被驅逐出境經歷的人。傳聞回到白俄羅斯那邊會發生恐怖的事情,據說會遭到拷問,甚至殺害,但我無從記錄那些案例。



 



我曾遇見一名男子,在那個邊境來來回回穿梭26次,他已變得徒具人體軀殼,充滿著羞辱和恨意,讓我不禁暗想:「恐怖分子就是這樣形成的。」整個經歷無緣無故的殘酷,但其實無須折磨、羞辱政治庇護尋求者,也辦得到。



 



波蘭和白俄羅斯警衛的虐待狂行為故事何其多,我把其中一些故事放入《綠色邊境》。這情況驗證了我們從歷史和心理學所學到的:亦即,假如在上位者縱容、甚至犒賞暴力,握有相對職權的人就會宣洩他們最惡劣的衝動,有虐待狂傾向者更會恣意放縱這些行為。



 



格羅絲:這些難民難道完全得不到外界的援助?



 



賀蘭:有的,米哈沃沃(Michałowo)鎮、波德拉謝(Podlaskie)人道主義服務以及個別的居民,都公開提供援助,外加當地醫生、農民等其他人暗助。另有來自人道救援組織的活躍人士,之前在希臘和義大利難民營已有協助難民的經驗。



 



值得注意的是,天主教知識分子俱樂部(Club of Catholic Intelligentsia)的一群人除外,竟然找不到任何牧師。更糟的是,有些挨餓受凍的難民敲教會的門求救時,當地牧師居然打電話通知邊境警衛。事實上,檔案記載的第一個致死案例,就是一名年輕敘利亞基督徒,名叫以撒(Issa)──耶穌(Jesus)的預先表徵── 而他不是唯一在那邊境附近喪命的基督徒。



 



由上而下的仇外



 



格羅絲:PiS在這件事上扮演什麼角色,具體來說?



 



賀蘭:卡臣斯基宣布進入某種緊急狀態,阻止當地居民以外的任何人踏入邊境領域。那造成其他人無法提供援助,大多數新聞記者也無法記錄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卡臣斯基明白,他必須防止輿論轉而把矛頭指向他。他曾辯稱,美國之所以在越戰敗北,是因為太多戰地實況被允許在電視上播出。美國人坐在家中,看著一絲不掛的兒童逃離被汽油彈轟炸的村莊,他們拒絕與那一切扯上任何關係。



 



PiS在2015年第一波難民危機期間勝選掌權,當時敘利亞爆發內戰,湧出大量逃難人潮。在那年選戰之前,約七成的波蘭選民表示願意接納難民。但PiS發動數月的宣傳攻勢,以仇外、危言聳聽的言論強打這個議題,甚至還用上納粹式的措詞(宣稱難民身上帶有「歐洲絕跡已久、非常危險的疾病」),此後波蘭人願意接納政治庇護尋求者的比率便降到 56%。



 



這段插曲非常有教育性。同時,許多自由派政治人物不敢反對PiS的種族歧視宣傳話術,因為他們不想被戴上招引一波難民潮的大帽子,或遭受把波蘭變成另一個法國的指控(法國市郊因幫派暴力分裂)。就是在這個時候,種族歧視、仇外的論述躍為主流,進而變得根深柢固。



 



格羅絲:那就是妳決定拍難民電影的原因嗎?



 



賀蘭:我希望「綠色邊境」能對現在這個政府構成某種挑戰。片中記錄下一些他們想方設法掩飾、矇騙的事情。我試著重建那些看不到的場景。



 



但我也不天真。我明白,難民議題是現在人類全體遭遇的重大政治問題之一,而且肯定是對歐洲凝聚力(或更廣泛而言,富裕世界凝聚力)最重大的威脅之一。不是只在此地援助一個人,在彼處幫助另一個人,就能解決問題。



 



我相當熟悉20世紀的歷史,尤其是在歐洲犯下的危害人類罪行。我曾拍過多部片探討那個主題,也謹慎研究過1930年代,深知我們正見證某種危險事情的初期階段──傳說中的「蛇蛋」才剛開始孵化。



 



PiS在邊境地帶建了一小座暴力與謊言實驗室。或許並未涉及任何關於種族滅絕或大屠殺的想法,但那些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除非碰到阻力遏止。我深深相信,如果把這些人污名化,把對他們施暴看待成微不足道的瑣事,我們將逐步邁向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以前曾經發生過,今後仍可能再度發生。



 



(翻譯:余雅薇,責任編輯:楊淑華)



 



©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Fear and Loathing in Poland》,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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