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尼克（Adam Michnik）

●1989波蘭團結工會領袖

●著有《通往公民社會》一書

●波蘭最大報紙選舉報（Gazeta Wyborcza）主編

格羅斯（Irena Grudzińska Gross）

●波蘭科學院斯拉夫研究中心教授

自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歐盟位居前線的最大國家波蘭已擺脫孤立。有鑑於波蘭是西方向烏克蘭輸送武器和其他軍援的物流中樞，其民粹右翼政府反民主行徑所受的批判，包括將司法機構和公共媒體政治化等，基本上已被擱置一邊。雖然執政的「法律正義黨」藉機規避來自歐盟的壓力，但該黨加強掌控國內權力，可能掀起政治清算。

格羅斯：波蘭近來發生許多事。首先，政府正在成立委員會，以在今秋大選之前調查「俄羅斯勢力」，許多人認為這是劍指反對黨領袖圖斯克（Donald Tusk），企圖讓他喪失參選資格。6月4日，所有民主派反對黨及數十萬名波蘭民眾出面抗議「圖斯克法」。我們能夠期待這些團體在大選之前團結嗎？

米奇尼克：沒錯，每個參加者都覺得這是自1989年初以來，也就波蘭共黨政府倒台以來舉辦的最大規模示威遊行。執政的「法律正義黨」 (PiS) 想建立師法美國「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及1950年─54年期間麥卡錫聽證會，但卻更加原始而蠻橫的組織。事實上，這讓人聯想到1930年代法西斯主義或布爾什維克式手段。

儘管這次示威顯示支持民主派組成聯盟，但他們卻不太可能同意提出共同候選人名單。無論是圖斯克的「公民綱領」、霍洛維尼亞 (Szymon Hołownia)與「波蘭人民黨」 (PSL) ，或是所謂的左翼政黨，獲得最多票數支持的，將與其他政黨組成聯合政府。就這個層面上來說，這是體現「多元化團結」。

格羅斯：政府委員會真的可以揭發「俄羅斯勢力」，或者這只是操弄選舉的詭計？

米奇尼克：這是純粹的麥卡錫主義。當史達林向國際托洛斯基主義者宣戰時，任何人都可能是托洛斯基主派人士，無須證據或法律程序。這個委員會也是相同道理。這個武斷選出的9人小組，在判斷某人是否受到俄羅斯影響時，沒有具體標準。這是史達林主義的荒謬。關鍵在於打亂輿論，恐嚇和消滅政治反對派。

我們在普丁 (Vladimir Putin) 領導下的俄羅斯看到相同策略，（現已入獄的）反對派領袖納瓦尼 (Alexei Navalny) 先前遭羅織入罪，禁止參與大選。我們在艾爾段 (Recep Tayyip Erdoğan) 領導下的土耳其也看到同樣情況，去年年底，高人氣的伊斯坦堡市長被禁止參政。我們在白俄羅斯也看到，那些挑戰盧卡申科 (Aleksandr Lukashenko) 的人最終都入了獄。

這顯然是獨裁領導人奉行之圭臬。現在，以對抗普丁為藉口，PiS領導人卡臣斯基 (Jarosław Kaczyński) 正試圖在波蘭建立普丁式的政治機制。

「恐俄症」的問題

格羅斯：我想你也可能被指為「俄羅斯勢力」，因為你過去曾告誡不要徹底「恐俄」。你怎麼看俄羅斯3月在聯合國安理會舉行關於「恐俄症」會議？歷史學家史奈德 (Timothy Snyder) 譴責克里姆林宮偏激地藉此自我描繪為受害者而非侵略者，這是否正確？

米奇尼克：我認同史奈德的看法。但我要補充的是，雖然蘇聯共產黨人把所有不同意他們的人都指為「法西斯主義者」，但這並不代表沒有法西斯主義者。同樣的，僅僅因為克里姆林宮在哪裡都看出恐俄症，這並不代表恐俄症不成問題。我們必須避免把所有俄羅斯人都看成是暴徒、懦夫、小偷、惡棍或惡霸。

格羅斯：你經常提到這個主題。這為什麼如此重要？

米奇尼克：現在這很重要，因為波蘭的恐俄症正在捲土重來，並且重燃許多其他的傳統仇恨情緒。波蘭人再次憶起過去的分裂、反俄起義後的鎮壓，以及卡廷大屠殺。他們正在重新審視一切，從康拉德 (Joseph Conrad) 和庫查爾澤夫斯基 (Jan Kucharzewski) 對俄羅斯的批判，到2010年波蘭總統萊赫．卡臣斯基 (Lech Kaczyński，他是PiS黨主席卡欽斯基的孿生兄弟) 墜機身亡事件。根據陰謀論者的說法，這場墜機不是意外，而是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序曲。這種論點很荒謬，但俄軍在烏克蘭的野蠻行徑讓它死灰復燃。

雖然波蘭長久以來對烏克蘭抱有優越感，但波蘭的反俄情緒卻更複雜地融合了蔑視和恐懼。雖然波蘭人看不起俄羅斯文化，我們也明白俄羅斯可以踐踏我們。

格羅斯：所以你是說俄羅斯的今昔行動之間有連續性？

米奇尼克：沒錯，確實有一些連續性，目前有俄羅斯學者透過俄羅斯歷史來了解普丁想要什麼，以及他如何戰勝民主力量。

格羅斯：但這些力量在俄羅斯一直都屬於少數，不是嗎？

米奇尼克：在獨裁統治下，願意為自由發聲的總是少數。歷經希特勒時代，德國民主運動的規模遠遜於冷戰後的俄羅斯。有人說，俄羅斯當前的政治文化可以追本溯源到中世紀韃靼統治時代。然而，今日的蒙古也擁有民主政體。祖先輩生活在韃靼人統治下，並不代表一個人必得陷入奴性思維。民主力量或許只是少數，但卻是非常重要的力量。

過去和現在

格羅斯：我最近讀到匈牙利總理奧爾班 (Viktor Orbán) 在會見經濟顧問時提及，俄羅斯在烏克蘭戰敗後，歐洲政治重心有可能轉到波蘭。你怎麼看待這種預測？

米奇尼克：這個過於誇張的結論沒有任何依據。奧爾班也是歷史神話的受害者。他想奪回一次大戰結束時匈牙利在《特里亞農條約》所喪失的領土。如果烏克蘭解體，他希望取回烏日霍羅德市。這就是他在戰爭初期採取中立的原因。他的無恥行徑令人生厭。奧爾班的狂妄自大將匈牙利推向懸崖，但他卻獲得國內的支持，因為匈牙利在《特里亞農條約》中受創嚴重。

我擔心波蘭也會發生類似情況；有些人可能覬覦利沃夫和二戰後失去的其他地區。到目前為止，這還沒有發生，或許是因為照這種邏輯，波蘭的什切青 (Szczecin)、奧波萊 (Opole) 和樂斯拉夫 (Wrocław) 等地區理當歸還德國。

格羅斯：最讓我驚訝的是奧爾班說歐洲邊界已經變得可移動，他的說法像是歐洲地圖可以重繪一樣。

米奇尼克：你會發現這種觀點主要出現在匈牙利，或許還有塞爾維亞、科索沃和加泰羅尼亞。坦白說，我看不出來 (這種可能性)。

格羅斯：那麼，怎樣才算是戰勝俄羅斯？

米奇尼克：必須要包括把俄軍趕出烏東頓巴斯地區、推翻普丁，並就克里米亞問題展開嚴肅會談。當然，俄羅斯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違反國際法。但若普丁一年前沒有入侵烏克蘭，世界就會逐漸接受這段地圖變更，因為克里米亞並沒有強烈反俄傾向，事實上，當地相當親俄。

而現在，將克里米亞還給烏克蘭又變得可能。

至於普丁，他絕對要被推翻。否則，他行事幾乎可以無所顧忌，就像躲在地堡裡的希特勒一樣。

格羅斯：你所謂的「無所顧忌」包括什麼？

米奇尼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們不能屈服於他的勒索和侵略。歷史顯示綏靖政策的結局。普丁攻擊烏克蘭已越過所有的紅線。就像是希特勒，我們已經不可能與他談判。

（翻譯：吳巧曦，責任編輯：楊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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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The View from Poland》，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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