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柯斯基 

●波蘭華沙高等研究院院長

●政治批判運動（Krytyka Polityczna movement）發起人

格羅絲

●波蘭科學院斯拉夫研究中心

德國外交關係協會的波蘭籍資深研究員斯洛柯斯基 （Slawomir Sierakowski）近日從基輔歸來，並接受波蘭科學院教授格羅絲（Irena Grudzińska Gross）的訪談。訪談內容主要關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背後的文化及意識形態因素，以及俄羅斯和西方國家的邊境衝突。

格羅絲：這場戰爭爆發的原因為何？

斯洛柯斯基 ：主因在於俄羅斯的政治文化和領導者的性格。在俄羅斯，領導人的影響力遠遠大於其他國家機構。要談論俄羅斯的政治文化，勢必得思考俄羅斯內部形成的意識形態——俄羅斯仍受政治宣言深深影響。其中，至今最具影響力的幾個宣言由知名「主權式民主」思想家蘇爾科夫（Vladislav Surkov）撰寫。普京在2007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以及2008年在布加勒斯特舉辦的俄羅斯—北約高峰會演說中都曾提到這些政治宣言。

世界各國都不敢相信他們所聽到的，因為普京的想法實在太超過了。但他傳遞的訊息非常明確：俄羅斯的存在和意義在於俄羅斯的尊嚴，他們則從擴張領土及贏得尊重（其實是恐懼）中得到尊嚴。

因此，俄羅斯透過軍事力量獲得南奧塞提亞（位於喬治亞）、聶斯特河沿岸（位於摩爾多瓦）及頓巴斯（位於烏克蘭）等附屬於俄羅斯的小型屬地。俄羅斯給予這些親俄但不被承認的小國非常多援助，儘管俄羅斯的領土已經佔了地球陸地的七分之一。哈佛歷史學家派普斯（Richard Pipes）在他的書中提道，俄羅斯的傳統必須回溯到蒙古西征，並且源自於俄羅斯開放的領土。俄羅斯信奉的東正教或東正教的諾斯替教派（gnostic），都是極端的宗教，結合了對傳統的過度尊重和血腥的革命激情。俄羅斯並沒有像波蘭貴族或西歐的中產階級那樣的獨立社會團體。

這就是俄羅斯的政治文化。俄羅斯的領導人則使我們訝異，因為他曾服務於蘇聯的情報機構：國家安全委員會（KGB）。如同柔道使用的技巧（普京正好熱愛柔道），普京不斷試圖讓敵國內鬥。這也是為何他不斷發動資訊戰、影響選舉等等。

直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普京似乎打算持續使用這些策略，畢竟他們成功地分裂歐盟、安撫北約，同時孤立並賄賂各國。開戰是孤注一擲的行為，我們也對他使用如此傳統的戰爭方式感到驚訝。普京的政權顯然進入了新的階段。在進行現代化後，他藉由讓俄羅斯變成警察國家（police state）來鞏固自己的政權。如今他希望能夠名留青史，讓自己獲得和蘇維埃帝國的政治領袖們同等的歷史地位。因為這樣思想的轉變，普京屏棄了（我們所能理解的）所有理性思考。

格羅絲：以上是宏觀的分析他的行為，若深究的話會是如何？

斯洛柯斯基 ：普京所有的演說和政治宣言中，都是以白俄羅斯作為參考的依據，而不是蘇聯。人們往往誤解了這點，因為大家只關注他說蘇聯解體是二十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但普京對白俄羅斯非常感興趣，他嚮往一個由所有俄語區組成的俄羅斯——俄羅斯世界（Russky Mir）。儘管他曾一度考慮讓烏克蘭自由發展，但在2004年烏克蘭的橙色革命爆發後便改變了主意。烏克蘭親歐盟示威運動出現在俄羅斯紅場成為了普京的惡夢。記得，當普京談及烏克蘭和烏克蘭人時，他想的其實是「住在俄羅斯的俄羅斯人」。

在普京看來，烏克蘭主要是由俄羅斯，還有波蘭和羅馬尼亞等鄰近國家的部分地區組成的。其他「傳統上屬於俄羅斯」的土地是共產黨送給烏克蘭的。他給烏克蘭一個選擇：以對俄羅斯的忠誠換取領土完整性。對普京而言，烏克蘭人違反了這個契約，因此不能再要求俄羅斯尊重他們的國土邊境。

格羅絲：這是否代表戰爭將在烏克蘭止步？他在發動戰爭的演說中似乎暗指這場戰爭是針對美國。他甚至在演說的中段才提到烏克蘭。

斯洛柯斯基 ：普京對美國非常執著，而他近乎妄想的偏執在歐巴馬（Barack Obama）總統任內加深。歐巴馬取消了在波蘭和捷克部署飛彈防禦系統，卻沒有捨棄美國在北約付出的其他的努力。克里姆林宮對此並不陌生，且真心相信北約可能攻打俄羅斯。普京認為沒有絕對的中立：人們只有支持你和反對你兩種極端。而如果有人就在你的隔壁，你就有權利支配他們。普京會說，我們不是偽君子。我們會說真話，不像西方國家。我們會捍衛世界的秩序，但我們希望根據勢力範圍來制定世界秩序。

格羅絲：所以普京在烏克蘭止步嗎？

斯洛柯斯基 ：俄羅斯的歷史上有一個簡單的規則：莫斯科的勢力範圍不斷擴張，直到被阻止為止。如果波蘭做了三個世紀的俄羅斯附庸，那它為何不能再回歸俄羅斯？情況有什麼不同了嗎？

當然，俄羅斯會花很長的時間處理烏克蘭問題。但如果出現更大範圍的衝突，而俄中聯盟能夠在對峙西方國家中取得優勢，俄羅斯將利用這個機會要求對方做出更多政治讓步。這對我們東歐人來說無庸置疑，因為我們已經出現在普京去年11月向北約發出的最後通牒中。

這些要求不僅涉及烏克蘭，也包含波蘭和波羅的海國家：拆除北約軍事設施；回到1997年的狀態；未經俄羅斯同意不能進行軍事演習。當時波蘭總統和總理都沒有對此作出回應。

威嚇升級

格羅絲：他們沒有認真看待普京的威脅。

斯洛柯斯基 ：一直到俄羅斯進犯烏克蘭他們才改觀。但現在，即使在德國政治也有了突破。這點非常重要。俄羅斯和德國的關係非常密切，不僅是因為天然氣交易，也因為兩國的歷史脈絡。俄羅斯今日的身份認同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1945年戰勝納粹以及征服並羞辱德國上。從那時起，兩國的關係就類似某種斯格哥爾摩症候群，是戰敗者和劊子手的結合。

但這種關係如今已經瓦解。以前，德國是俄羅斯的朋友。德國讓西方不對普京的行動做出太大的反應；在經濟上依賴俄羅斯；且是幾乎去軍事化的和平主義者。現在德國正在重整軍備，這將會改變德國在俄羅斯地緣政治的地位。俄羅斯人對德國屈服於他們感到非常自豪，而現在德俄關係已今非昔比。這可能對俄羅斯人造成很大的傷害，並且可能讓他們對西方國家更加偏執。

格羅絲：所以你認為戰爭範圍將會擴大？

斯洛柯斯基 ：傳統意義上來說，波蘭和西方國家並沒有和俄羅斯交戰，因為他們沒有直接的軍事衝突。但波蘭是全球幾乎所有對烏克蘭軍事及人道救援的後勤基地。北約正持續提供烏克蘭越來越強大的武器。炸彈落在離波蘭非常近的地方，我們甚至在邊界就能聽見爆炸聲，而俄羅斯並不以要求準確度聞名。以往許多禁忌都被打破，即使是瑞典和西班牙這樣中立和遙遠的國家也都在運送武器到烏克蘭。許多美、英和各國的前軍事人員都加入烏克蘭志願軍，其中甚至有戰功彪炳的軍事名人，這大大提升了烏克蘭軍隊的士氣。

當然，俄羅斯正在威脅那些提供烏克蘭武器的國家。這些與俄羅斯作對的行為不會輕易被遺忘，而對烏克蘭的援助正日益增加。這是我們最接近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一次。據傳聞，普京把他的家人藏在阿爾泰山脈的地堡裡是有原因的。到今年為止，他已經與周遭的世界隔離兩年了。我們知道他沒有手機或電腦，他只依靠幾個親信。因此，我們很難說他對現實世界有適當的認知。

格羅絲：你覺得普京會使用核武嗎？

斯洛柯斯基 ：當然。普京喜歡提到他的KGB檔案中指出他「甘冒風險的機率很低」。對KGB來說，這其實是一個貶義的評價，但他卻引以為豪。但他也堅守「一旦衝突無可避免，就先下手為強」的信條。

令人震驚的是，前俄羅斯副總理蘇爾科夫（Vladislav Surkov）近期發表了一份宣言關於「無恥和平的終結」。這是1920年代納粹的老生常談，想傳達的訊息是蘇聯垮台並不是因為在冷戰中輸給西方國家，而是被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這樣的自由主義精英給背叛和羞辱。但俄羅斯仍是一個世界強權，而這點必須反映在俄羅斯在全球的地位上。由此可推論，普京有權捍衛其他國家的俄羅斯少數民族，正如同希特勒對待捷克蘇台德地區的德國人。

還記得歐巴馬稱俄羅斯為「區域大國」（regional power）嗎？俄羅斯人對此大為光火。蘇爾科夫認為1990年代的解決方案有缺失，因為當時的方案沒有結構性的理由和正當性，且不符合權力的平衡——尤其是今日俄羅斯的軍事力量比當年強大許多。

格羅絲：普京告訴俄羅斯人民，他正在努力「去納粹化」烏克蘭。你在烏克蘭時有遇過任何法西斯主義者或納粹嗎？

斯洛柯斯基 ：這個迷思與錫安長老會紀要（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相似，那是二十世紀初俄羅斯的以煽動和欺騙為目的的虛構作品，該書聲稱猶太人正在密謀統治世界。當我在基輔時，我最想見到的是當權者，因為他們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我曾聽聞對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的批評，我想知道那些評論的真偽。

我現在有和他的團隊聯繫，而我對他們的評價非常正面。許多人曾經是軍人，且非常愛國。就連烏克蘭兩個主要講俄語的城市敖德薩（Odessa）和哈爾科夫（Kharkiv）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俄羅斯。只要是了解俄羅斯的人，包括俄羅斯人自己，都不會想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

民族主義情懷從未如此強烈。烏克蘭值得這個民族主義的時刻。每個處於建設過程中的國家都會經歷這種慶祝的時刻。烏克蘭的做法很柔軟，沒有任何民族主義的政黨取得主導地位。在2019年總統選舉期間不斷出現在俄羅斯大外宣中的右翼領導人只獲得了1%的選票。

於此同時，普京才是那個像納粹的人。他「保衛俄羅斯人」的理由直接取自希特勒的蘇台德區危機劇本。克里姆林宮不僅與黑幫掛鉤，而且與新納粹分子也有很深的連結。想想斯特雷科夫（Igor Strelkov）領導下在頓巴斯安插的反對派吧。瓦格納集團（The Wagner Group）是普京在非洲和敘利亞部署的僱傭兵私人公司，也是由新納粹分子創立。親俄羅斯的烏克蘭黨Nashi是一個法西斯主義運動。像杜金（Aleksandr Dugin）這樣的克里姆林宮思想家才是真正的法西斯主義者。

格羅絲：我們現在該如何看待烏克蘭？

斯洛柯斯基 ：今天的烏克蘭，拜普京在頓巴斯的戰爭所賜，是一個軍事化的國家。過去八年來，頓巴斯電視上的晚間新聞都是從戰爭前線的新聞開始。五十萬人從正在進行的戰爭中獲得了軍事經驗和槍支。他們的哥薩克（Cossack）身份認同建立在奮戰、自由和獨立的概念上。他們的戰鬥精神應該不足為奇。

格羅絲：所以烏克蘭的奮戰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嗎？

斯洛柯斯基 ：不僅僅是烏克蘭，波蘭也將不得不軍事化，因為它是烏克蘭和歐洲之間的通道。這對波蘭的民主來說是個壞消息。目前的非自由主義政府必須選擇與反對黨達成協議，或指望歐洲對政府在國內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因為它在保衛西方國家。在我看來，第二個選擇的可能性更大。

歷史正在重演。我們都在重新拿出關於世界秩序的舊書。在知識上，這是我生命中最有趣的時刻。然而，於此同時，我們所知道的生活已經結束，特別是在波蘭。

格羅絲：確實，我們現在有遠遠超過150萬的難民，其中80%是帶著孩子的婦女，而且數量還在增長。這將如何影響波蘭民主和歐洲民主？這一浪潮將蔓延到整個歐盟。

斯洛柯斯基 ：直到最近，波蘭還是歐洲種族最單一的社會之一，社會上充斥著反難民、反烏克蘭的聲浪。是普京讓我們團結一心。現在，我們對幫助烏克蘭有著滿懷的熱情。整個歐盟亦是如此——無論是政府和普通人都對難民表示支持，顯示了歐洲的最佳狀態。

但這不會長久。人們會感到厭倦。情感經濟，就像經濟一樣，是週期性的：今日的欣喜會變成明日的怨懟。人們將會期待難民的感激，這是一種對善良的自戀心理，一種對公共援助的羨慕。這對民族主義而言是完美的生存環境。波蘭需要的是來自西方的財政援助。否則，波蘭將無法支持如此大量的外來移民。波蘭可能會突然出現10%的少數民族！難民在歐盟各地蔓延的程度，對歐洲民主的影響將部分取決於歐盟機構如何有效地應對成員國必須面對的新挑戰。

（翻譯：楊文綺，責任編輯：張育軒）

©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Putin's Lebensraum》文章未經授權，請勿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