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的民族大哉問(之6):「中國」跟清末革命、現代國家形成的交互關係?

劉仲敬    2025年06月01日 07:00:00
孫中山成立同盟會時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維基百科)
Q:孫中山成立同盟會時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中國」這個概念,跟清末革命、現代國家的形成有一些交互關係,密不可分。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劉仲敬答:

 

這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不只存在於亞洲。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由法國大革命開創出來的民族國家觀念向世界各地傳播,東歐、西亞、東亞都受到波及,不只是孫中山和梁啟超的事而已。波蘭、匈牙利的知識分子也是根據法國大革命和法蘭西共和國的原則,想把原來的各個族群建立為一個新的共同體,而這個共同體應該跟西歐的共同體有相似之處。日本其實在近代也有國家建構問題,鄂圖曼土耳其、俄羅斯帝國也是。實際上,共同體構建問題,或稱做國民構建問題,就是現代世界最重大的問題。

 

在近代以前的世界,統治原則是不需要考慮國民問題的,只需要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達成私人關係就行了。我只要忠於皇帝或國王就行了,至於皇帝和國王是誰、跟我是不是同一族,無所謂,只要他實際上行使統治權,而我實際上對他個人效忠就可以了,也就是沒有整體性的國民概念。

 

而法國大革命產生了民族民主國家的概念,統治權要從有血有肉的國王手裡,轉到抽象的國民手裡。國王是一個具體的人,無論是路易十四還是路易十六,當我們說國王統治,就是指這個名叫路易的人來統治;但如果你說法蘭西共和國是一個民主國家,由法蘭西國民統治,那你首先要搞清楚法蘭西國民是什麼。例如洛林人是不是法蘭西國民?如果洛林人是法蘭西國民,那阿爾薩斯人是不是?阿爾薩斯人如果是,比利時人是不是?如果比利時人不是,那我們就要搞清楚,巴黎人和布魯塞爾人到底有什麼區別,為什麼巴黎人是法蘭西國民,而布魯塞爾人就不是。

 

所以要建立國民共同體,首先要劃清邊界:誰是國民共同體的一員,而誰不是。這就是認同政治。現在所有的民族國家都是建立在認同政治的基礎上。你是不是這個國民共同體的成員?如果你是,你就有統治權;如果你不是,你就沒有。國王就沒有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國王一目了然,不存在認同和邊界的問題。

 

如果大清皇帝仍統治東亞,這個問題就是不必要的。光緒皇帝在臺上,你就是光緒皇帝的臣民;宣統皇帝在臺上,你就是宣統皇帝的臣民。但你如果認為大清帝國應該結束,東亞的居民應該像秋瑾說的那樣,享有與歐洲人同樣的權利,那麼你就要搞清楚,這個新共同體的邊界在哪,誰又是這個新共同體的成員。

 

例如孫中山、宋教仁、汪精衛、章太炎這些人就認為,滿洲人、蒙古人不是這個共同體的成員,我們要革命,「驅除韃虜,恢復中華」,這什麼意思呢?就是要劃定一個新的共同體邊界,成立新的共同體,但不能包括滿洲皇室和八旗,因為他們是我們這個共同體的征服者和敵人。劃分了自我和他者,新的共同體就建立了。

 

這一點也不奇怪,歐洲人也是這樣的。例如波蘭人要發明自己的共同體,首先就要區分俄羅斯這個概念。儘管波蘭人和俄羅斯人都是斯拉夫人,但俄羅斯是波蘭的征服者,波蘭的民族主義和國家建構,建立在抗擊俄羅斯的基礎上。愛爾蘭人則是要劃清與英國人的不同,透過反對英國人、利用天主教這個符號,把愛爾蘭共同體建立起來。

 

孫中山、宋教仁、汪精衛這些人,也想利用大清征服大明這件事來建立一個新的共同體,而他們設想的這個共同體,並不包括長城以外的各個族群。

 

所以,在東京留學生當中,是不是自稱「中國人」或「支那人」,就是一個政治問題。因為大清的國號畢竟是「大清」,而日本人一般稱呼留學生為「清國留學生」。這很正常,因為大清就是清國,那麼從清國來的留學生,當然就是清國留學生。如果你是一個忠於大清的人,或是完全不關心政治的人,你就會在填寫身分時,機械性地接受這個稱呼,說自己是清國留學生。

 

但如果你是反清的人呢,你就會說「我是支那人」或「我是中國人」。例如章太炎和那些留學生,在東京舉行支那亡國多少年的紀念會,就把大清入關當成支那亡國。他說「我是支那人」,意思就是「我不是清國人」、「我是你們清國的敵人」。

 

自稱「中國人」、「中華」、「炎黃子孫」,都是同樣意思。但照當時用詞的含義,這些稱呼跟歷史上假定存在過的黃帝、炎帝其實沒什麼關係,主要是表明我想要建立的這個共同體,跟你大清這個共同體是有區別的。其實辛亥革命就是本著這種精神製造起來的。

 

但後來的發展就跟波蘭、匈牙利和愛爾蘭不一樣。波蘭、匈牙利和愛爾蘭經過一系列糾紛,放棄一部分爭議土地以後,逐步建立了單一民族國家。而辛亥革命以後,問題始終沒有解決,例如九一八事變之類的問題就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歸根結柢,還是因為孫中山和國民黨離開了辛亥年間的政策。他們在辛亥年間認為滿洲不是中國,而是中國的敵人;然後在北伐以後又主張,中華民國應該繼承清朝的所有土地。因此,滿洲到底是不是中國這個問題,就引起了嚴重的衝突,最後導致了戰爭。我們宏觀地從全世界角度來看,這種戰爭其實稀鬆平常。

 

像波蘭要建立民族國家,它也要考慮一下立陶宛到底是不是波蘭的一部分。按照歷史原則,波蘭立陶宛王國一直是一個王國,那麼立陶宛應該是波蘭的一部分;但按照民族原則,波蘭可以建立民族國家,立陶宛當然也可以。匈牙利人對羅馬尼亞人、西班牙人對加泰羅尼亞人,也都有諸如此類的問題。

 

這都是因為,民族國家或國民共同體的建立,最核心的因素就是認同,而認同是主觀的,沒有客觀標準。所以,一個立陶宛人能認定自己是波蘭人,也能認定自己是立陶宛人。一個都柏林人能認定自己是大英帝國的臣民,也能認定自己是新興的、還沒有國家的愛爾蘭民族。

 

哪一種說法才正確?完全看他如何認知。都柏林人如果堅持我是天主教徒、我是愛爾蘭人,跟你們信仰新教的英國人不同,那客觀上講,他就是支持愛爾蘭民族、建立愛爾蘭共和國、脫離大英帝國;如果他堅持他是大英帝國的臣民,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所以民族國家的核心就是認同,而認同又是主觀的,因此衝突難以避免。在認同的邊界穩定之前,爭求認同的鬥爭基本上是連綿不絕的。例如十九世紀晚期,如果你讓斯洛伐克人接受匈牙利語的教育,他就比較有可能自稱匈牙利人;如果讓他接受斯拉夫的教育,他就比較有可能支持捷克和斯洛伐克聯盟、搞泛斯拉夫主義。這兩種前景是水火不容的。斯洛伐克未來的命運取決於斯洛伐克人的自身認同,以及斯洛伐克教育機構對斯洛伐克人民認同的教育。

 

臺灣現在面臨的就是這個問題。臺灣到底需要怎樣的認同?是要接受梁啟超那個繼承大清帝國的中華民族認同呢,還是要發展一種純粹臺灣的民族認同?這個問題將直接決定臺灣的前途。

 

立陶宛會變成波蘭的一部分、俄羅斯的一部分,還是變成一個獨立國家,歸根結柢是十九世紀以後的那段時間,立陶宛當地居民如何培養認同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直截了當地說,我認為我是立陶宛人,我就是立陶宛人;我認為我是俄羅斯人,我就是俄羅斯人;我認為我是波蘭人,我就是波蘭人。

 

所以我說,認同就跟信仰和愛情一樣,都是越過懸崖的一跳。你不可能證明,為什麼我要做基督徒或做穆斯林,我只能說我認同基督教或伊斯蘭教。我也沒有辦法說,憑什麼你是中國人還是臺灣人,我認同中國,我就是中國人,我認同臺灣,就是臺灣人,答案只能是這樣。爭奪認同的鬥爭,終究無法避免。

※本文轉載自《民族的發明:鄉民最好奇的民族大哉問,阿姨一次說清楚(劉仲敬.通俗阿姨學)》/一卷文化出版/作者1974年生,致力於以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學的推廣。他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現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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