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兩岸民不民主更無法調解的問題

前陣子臺灣流行談一件事，就是中國出現了嬰兒的器官被移植給大人，然後醫生還在讚揚嬰兒器官移植是一件偉大的突破，出了論文討論相關知識，並討論他的好處。在不少臺灣人看起來這是不道德的，駭人聽聞的，邪惡的行為，但那醫生既然如數家珍一般，那自然他是不覺得有問題，而且是值得驕傲的。

這方面的意識形態衝突，恐怕比起甚麼民主專制更深刻。兩岸之間的差異，並不僅在於一方面是民主制度，另一方是專制；也不是在於一邊親美，另一邊反美；這些都只是政治見解的問題，真正的價值觀衝突，在面對人類與生命的態度上的分別就很明顯。這種差異甚麼呢？

臺灣與香港最常見的說法就是中國大陸被文革破壞了道德與人性，但是這樣解釋事情是很懶的，因為道德是建立在價值觀上，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版本的道德。用不道德去指控不同文化的人，其實很奇怪，就像某些宗教覺得西方女人露出太多皮膚不道德，西方人覺得中國人有妾侍制度不道德，中國又覺得西方人不孝順自己的父母不道德，香港人說中國不民主就不道德，當大家連價值觀都不是同一套時，道德又有甚麼意義呢？

關於這個差異，其實我們應該先觀察的是，臺灣是個怎樣的社會呢？只要你在臺灣乘一次火車，望出窗外，你都會常看到極度宏偉的神像；在各城市，你會看到在市中心有多層的豪華宗教建築物；更不要說佛光山，慈濟這些；然後在臉書你常看到悲劇新聞時，下面的最多的通常就是「南無阿彌佗佛」，「報應」，稍為多一點內容的就是講一切都是福報，命，或者說他下輩子投胎得好之類。

那你就會發現，臺灣相比於香港與大陸，是一個更重視宗教信仰，更講求心靈與精神世界的社會，甚至可以說普遍是相信有物質以外的精神世界存在，舉頭三呎有神明。可以說臺灣主流是相信人外有天，不論是上帝還是佛祖，總有一種超然的力量掌握著善惡對錯與真理，而且生命很可能是超越現世的。這正是臺灣所保留的東亞傳統文化，這也常常成為臺灣的創作題材。

百年前，兩岸大部份人都是相信報應，相信神明，奉上香火的善信們。而當年的新青年，是把這種文化視之為陋習的，比方說，將社會不公用「上輩子的福報」去打發掉；面對壞事壞人不去對抗改善，而用「他一定有報應」去打發掉；敗家的富人就是「上輩子積福」，努力的窮人沒好報就是「上輩子做錯事」；然後好人得不到好報還犧牲了，就「下輩子會投胎得更好」的。

可以想像這些言論對於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來說，都是如此的刺耳。而且如果一切都歸究於福報，一切都是命，那問題就不需要解決，社會也沒有進步的必要。因此當年的中國流行的就是掃除這種醬缸文化，封建迷信，這點可是不分國民黨共產黨的。分別只是，共產黨有認真的把事情做完，認為這是現代化的基石；而國民黨最後選擇跟舊文化妥協，現代化靠與美國交流。

會有這分別，是在於共產黨推廣「無神論」，而蔣介石就變了「基督徒」。蔣介石的部份可以略過，總之今天臺灣的各宗教都十分繁榮。

臺灣相比於香港與大陸，是一個更重視宗教信仰，更講求心靈與精神世界的社會。（資料照片／攝影：張哲偉）

至於共產黨掃除封建迷信是認真的，他在全中國鏟除了所有宗教勢力，在文化上也禁止封建迷信的題材，去到今天中國的影視也不准講鬼怪，徹底的執行無神論政策。當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就是底層社會大多都是陽奉陰違的，心裡還是多少有神明存在，無法完全禁絕，但官方的態度是非常明確的，努力的推銷無神論。

因為共產主義的革命，是必然要建立在唯物主義之上才成立的，大家要相信現世的問題必然現世解決，人類不去解決，事情就不會解決，才會有動力去推動社會的改革。如果相信善人受屈可以在天堂或下生得到補償；壞人得利會在地獄或下輩子得到懲罰；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冥冥中自有主宰；出身好的人是前世做對；出身不好的人是前世做壞；或者終有一天救世主會降臨，我們只要忍受到救世主來的一天，就會得到神公正的審判。

那世界的不公不義製造出來的情緒，就這樣被信仰化解了，那人們就只會從事各種宗教活動，去換取進天堂或下輩子投胎更好，而不是改革社會了。正如國際歌所說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封建迷信使人認命，所以是革命的天敵。

結果雖然中國沒有真的變成了共產主義，人類的平等還是無法實現的，貧富差距還是存在；而無神論也敵不過廣大百姓對宗教信仰的追求；唯獨推廣唯物主義這點卻是非常成功的，畢竟官方的政策好好壓制了本來會很壯大的封建迷信，教育也非常強調唯物主義。新一代的中國人普遍都傾向唯物主義的思想，而且越中上層比例就越高，這點就形成了與連獨裁者都信耶穌的臺灣很大的分別。

所以前陣子寫「阿爾發新文明」的楊主席部份，他直接講，人類就只是一堆化學反應，這句話就非常的唯物主義。靈魂不存在，人類並不神聖，甚至連生命本身也不神聖，只是一種化學反應，跟任何其他化學反應沒分別，人類就是純物質構成；他也說，生命的唯一意義就是延續生命，沒有其他別的意義，生存下去就是唯一意義。你就可以看出，其實西方人觀察到的「亞洲價值觀」本質上就是唯物主義，楊主席是個唯物主義者。

唯物主義認為一切事情都是物理的存在，包括人類的精神，性格，思想也是純粹物理的存在；聰明人與蠢人的分別，只是兩個不同效益的化學組合而已；感情與情緒也不過是一些神經物質的反應；傳統的文化，總是相信人類是萬物之靈，是神聖的，是獨特的，甚至是與神最接近的生物；唯物主義者卻傾向相信人類並不神聖，也不獨特，就只是其中一種生命，而生命也只是宇宙中其中一種物理結構，他只是剛好會動而已。

因此唯物主義者通常也同時是功利主義者。而功利主義者對道德的定義，永遠是「兩害取其輕」的，功利主義的道德，就是只要減少的痛苦多於增加的痛苦，那就是道德的；而傳統宗教文化，則認為道德是不可計量的，有些事情是禁忌，是絕對不可以做的。

對於唯物主義者來說，拿嬰兒的器官去移植這件事就這樣：嬰兒死了這件事當然不好；沒有得到嬰兒本人的同意可能也是不好的；傷害嬰兒身體，那是不好的；如果嬰兒可以移植，會不會導致有人拐賣嬰兒呢？有可能。這件事不好的地方就這四個。

但是能讓一個成人活下去，這是好的；那個成人因此可以貢獻他的知識於社會，這對大家是好的；接受移植的人付錢給嬰兒的父母，得回了生命；嬰兒的父母收到錢，改善了貧窮，這是好的；然後這為醫學提供了新的知識與實驗結果，多了觀察對象，促進了人類的科學，這是好的；這加強了中國目前的優勢技術，這是好的；這裡可以舉出的好處也有四個，當然他們會想出更多的好處。

如果像皇軍一樣，濫殺嬰兒，那當然是邪惡的行為；因為他沒有帶來好處。但是如果能帶來好處，而好處夠大呢？這就是實用主義者與科學家常常都有道德爭議的原因，他們並不是完全沒有道德感，但他們相信有些事情是值得道德讓步的。

唯物主義者將好處跟壞處一加一減，在內心計出來後得回的是正數，那這就可以做。所以他們會認為這是好事，這並不羞恥；但對臺灣人來說，這種用刀切嬰兒的行為直接是任何理由都不可以碰的禁忌，是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如果有好處就能不擇手段，這會有很可怕的結果。這就是為何大家對同一件事的理解可以差那麼遠的原因，因為一邊的道德可以議價的，另一邊的道德禁忌則毫不動搖。

這比起甚麼民主不民主，可是更尖銳，更無法調解。（本文轉載自作者臉書）